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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遲,前身名磔或臠割,俗稱零刀碎剮、千刀萬剮,
本意爲"丘陵之勢漸慢",引伸爲死刑名稱是指"殺人者欲其死之徐而不速也"。
"剮了他!剮了他!剮了他!"震耳欲聾的叫喊聲中,他被押上了行刑台。
"大內奸!大反賊!大騙子!"他被綁到了行刑柱上。
行刑柱上有一鐵環,正好繫住他披散的長髮,使他不能埋首於胸,只能將臉朝向衆人。
法場上一片義憤填膺,閃爍著千萬仇恨的眼睛。
自從後金努爾哈赤以"七大恨"爲名正式攻明,
朝廷在遼東接連失敗,主遼封疆大臣被殺,他袁崇煥不是第一人。
天啓初年(1621)處死了遼東巡撫李維翰。
天啓二年(1622),廣寧失守,喪失遼東,遼東經略熊廷弼、巡撫王化貞並論死罪,
熊廷弼於天啓五年(1625)八月棄市,傳首九邊,王化貞於崇禎初年(1628)伏法。
崇禎二年(1629)曾任遼東巡撫的楊鎬也由於萬曆末年兵敗斬首。
但,處以淩遲極刑的,他袁崇煥卻是第一人!
"剮了他!剮了他!剮了他!"吼聲似浪湧了過來。
"大內奸!大反賊!大騙子!"目光如箭射了過來。
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,皇上居然如此糊塗,輕易就中了離間之計。
天啓帝崩,崇禎即位,降旨授他兵部尚書,督師薊遼,
他就將五年複遼戰略向皇上一一說了個明白。
他記得自己是這樣說的,他說:
"今日恢復遼東之計,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,
以遼人養遼人,守爲正著,戰爲奇著,和爲旁著之說。
法在漸不在驟,在實不在虛,駕馭邊臣與朝臣方法相異。
軍中可驚可疑之事頗多,願皇上以成敗考察愚臣,不必拘泥一言一行之小蔽。
事任益重,招怨必多,有利於封疆守土之大計,皆不利於守土之臣。
況且東虜亦可以離間之計陷害守土邊臣,故封疆邊臣實在難爲。
陛下愛臣知臣,臣何必過分疑懼,但其中危險,不敢不告。
"皇上當時何種態度?簡直就是完全理解!簡直就是滿口答應!
然而,時間剛過一年,他就不分青紅皂白,不聽他的任何申辯,
翻臉定他通敵議和,誅殺大將,引賊逼京,毫不留情將他下獄,
關入死牢整整一年!
現又將他提出死牢,要將他淩遲處死了!
"剮了他!剮了他!剮了他!"
"大內奸!大反賊!大騙子!"
震耳欲聾的叫喊聲中,第一刀應聲落了下來。
刀尖從他的前額右邊沿發際一直劃至左邊,然後朝眉梢左一直下,
再移至右邊又一直下,再移至左邊沿切口一挑,
整整一塊前額頭皮就血淋淋地耷拉下來,蓋住了他的無奈的雙眼。
他眼前一片黑裏透紅,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。眼不見爲淨,他只能聽天由命了。
一連半個月,天空都是灰濛濛的。秋天仿佛一夜來臨。
白晝明顯天天變短。樹葉也在轉黃萎落。即使出太陽,陽光也似月色朦朧。
今日卻是一反常態,天空突然露出了新藍,太陽也像擦乾淨了,變得亮亮堂堂的。
太陽亮堂了,他的死期就到了。
按照八刀法,實行淩遲刑,
頭面先一刀,手腳後四刀,再胸腹兩刀,再梟首一刀,
接下來不是割他的手,就是要割他的腳了。
然而,刀尖落下來,不是他的手,也不是他的腳,而是他的兩隻耳朵。
劊子手提起他的耳朵,刀口沙地往下一拉,他還來不及感到痛,耳根就只剩兩個洞了。
兩個血糊糊的洞。
人聲頓時小了下去,好似大海退潮一樣。
耳不聽爲靜,他想,也好。
行刑台前的案板上生出了兩隻肉蘑菇,那是他曾經擁有的耳朵。
案板是整塊樟木製成,就像綁他的木柱一樣,雖經常年雨淋日曬,
縱使無數淚漬血淤,已經看不出半點本色,卻仍有清香陣陣溢出。
世間就是有點奇怪,聰明人才會見怪不怪。
他當然不是聰明人,事實已經說明這點!
俗話說只有旁觀者清,現在,他這個將死的人,能不能算是旁觀者呢?
他真想當一個旁觀者!
爲什麽有些人身居高位,肩負重任,還可以做一個旁觀者,
而他卻始終做不到呢?真的是前世命中注定?注定他當千刀萬剮?
不但千刀萬剮肉體,而且千刀萬剮靈魂!
爲了保全自己的靈魂,他曾抗拒了多少誘惑?
後金曾給他多少許諾!
如果他真通敵議和,真可以做一個大大的反賊,
與後金鐵騎共打天下,享盡世間榮華富貴!
但,現在看來,所有的努力全都像銀子丟進了水裏,
不,更像打仗全軍覆滅!
他還是戴上了反賊的帽子!
這帽子將使他的靈魂永生永世不得安寧,永生永世被人肢解,永遠的釘在恥辱柱上!
又有一刀割了下來,刀鋒劃過鼻子,動作那麽輕盈,連鬍鬚都沒挨一挨。
他只覺得自己的鮮血,晶瑩得酒一樣的鮮血,一湧而出,
順著鬍鬚,滴落到了行刑臺上,沁入油黑的木頭縫裏,
就像那日他藉口閱兵,叫毛文龍血濺雙島一樣。
那血真像烈酒一般從毛文龍的頸根底部咕嚕咕嚕地冒了出來。
誅殺毛文龍是皇上定他的第二條罪名。
毛文龍到底該不該殺?
誅殺毛文龍,他有私心嗎?是爲了向後金獻媚嗎?
不!毛文龍其人,人無雄才,擁兵自重,不聽調遣。
鎮守東江,出戰後金,戰輒敗績。
手下民多兵少,設將校千餘人,多是自己子孫親屬,
並妄稱有兵十萬,冒領軍餉,侵偷軍糧。
此人不殺,無以整頓遼東兵事!
此人不殺,遼東各將難免不會各自爲陣!
前輩李成梁不殺努爾哈赤,不正是遼東兵禍之源嗎?
斬殺毛文龍的次日,他曾到毛文龍靈前哭奠:
"昨日斬汝,乃是朝廷大法。今日祭汝,出於僚友私情。"
人在疆場,身不由己,此話確是出自真心。
他的前胸已削得溜平,兩個乳頭和凸起的胸肌已切碎丟到案板之上。
爲何還不割斷四肢?四肢割斷了,血流加快了,他也就能快點解脫了。
想想,一年前,他率精兵,星夜賓士,趕來救援這座城市,
現在只望能快點離開,無論什麽方式離開,就這樣零刀碎剮也行!
皇太極真是一代梟雄,遠勝其父努爾哈赤!
遼東防線無機可乘,就繞道蒙古偷襲入關,從喜峰口直逼北京城下。
他想著他的那些士兵,那些樸實的遼東士兵,他們從未進過城市,未在城市裏生活過。
他們在嚴寒裏挨凍,被烈日曬烤,像憔悴的野狼一樣同強大的敵人搏鬥,
直至被敵人刺穿胸膛打斷背脊削掉頭顱,直至草根長入他們的肋骨,草浪在他們頭上起伏。
想著那些死去的士兵,他即使將塵世看了個透,
心底也透出一股淒涼。面對實力強大的敵人,如果真能贏得和談,又有什麽不好呢?
自從遼東兵禍以來,雙方都有無數的生命毀滅在這場戰爭之中,
雙方都有無數的家庭生活在無比痛苦之中!
他直覺得自己的鮮血正在一點一滴地滲出,
然後又像落地的水銀十分迅速地聚到一起,
流向城外,湧向遼東,與所有倒下士兵的鮮血無聲無息地融在一起。
城外,原野一片肅殺。
遼東,已是冰天雪地。
刀尖從左臂轉到了右臂,正魚鱗般地自上而下,雕出一朵一朵的花來。
盡揀非要緊處下刀,這傢夥耐心非常之好!
他的嘴唇動了動,像要張開來說話,卻又沒有一點聲音。
劊子手最爲佩服的就是這號錚錚硬漢!
但,割了已快半日了,一點聲響也沒有,他也難免有點吃驚。
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刀,看了看血肉模糊的軀體:袁爺就這樣死掉了麽?
骨未露,人先死!他可吃不了兜著走!
劊子手驚慌地彎下腰,仔細地看了看袁爺的嘴唇,
又用手小心地戳了戳,袁爺的嘴唇動了動,這回他可看清了。
他最討厭嚇癱的死囚,癱得就像一團棉絮。割棉絮當然是乏味的。
刀尖繼續在筋脈間遊動,血肉化作殘屑紛飛。
劊子手蹲下收攏碎肉,啪地甩到了案板之上。
現在,誰還能夠想象,
就是這案板之上的碎肉曾將橫掃千軍的勁敵努爾哈赤橫掃馬下,
曾像一座銅牆鐵壁阻擋過皇太極的精兵!
他還是太好大喜功了!他竟妄想五年複遼!
他總是不能以平常之心去對待不平常的事情!
再說這個世界上果真有不平常的事嗎?
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,改朝換代亦是平常。
在很多很多人的眼裏,這是個非常淺顯的道理。
他爲什麽就不明白?今日死到臨頭了,想來應該是明白了。
不過,話又說回來,如果此刻有機會,又讓他去督師遼東,他會不會無動於衷呢?
捫心自問,他不敢保證!
天啓七年(1627),閹黨專政,他被迫辭官回歸鄉里,曾一度決心遁入空門,
歸隱浩浩的羅浮山野。
然而,結果怎麽樣呢?
結果是皇上一降聖旨,授他全權督師遼東,他就義無反顧了!
他無論如何舍不了遼東!他生是遼東人,死是遼東鬼!遼東就是他的宿命!
關於這一點,他想得很明白,曾經有過一段自白:
"余何人哉?十年以來,父母不得以爲子,
妻駑不得以爲夫,手足不得以爲兄弟,交遊不得以爲朋友,余何人哉?
直謂之曰: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也!"亡命之徒,命當該剮。
兩臂肌肉割完了,接下來該剮下身了。
刀尖順勢往下一拉,腰帶彈簧般地散開,血漿的長褲挂著肉汁沈重地落在了行刑臺上。
又順手將臀部翻了過來,這是最好走刀的地方,助手捧著竹筐接肉,痛快得好似削麵一般。
很快,削到了腳後跟。
白骨在血水下半現半隱,柱子上挂著個血葫蘆。
劊子手歎口氣,轉過頭,眼光瞟向台左邊。
台左邊坐著監刑官。
監刑官慢慢站起身,走過來,看了看,又轉過頭去望瞭望,
立即就有一個士兵飛快地提來一桶水,嘩地沖在血葫蘆上。
白骨清晰地露了出來。
監刑官毫無表情地用指甲揭起前額頭皮,眼珠子仍在軲轆轉動。骨已露,人未死,很好,很好。
監刑官默默地點點頭,劊子手上前就是一刀,生殖器連根剜了下來。
監刑官又默默地點點頭,劊子手上前又是一刀,腸子麵條一樣流出,腥熱地攤在行刑臺上。
監刑官再默默地點點頭,劊子手換過一把大刀,一連四下,嚓嚓嚓嚓,手足齊斬斬地剁下。
最後就是心臟了,不用監刑官再點頭,已經挑在刀尖上。
法場上一片鴉雀無聲,仿佛突然空無一人。
人死真是十分簡單,複雜的是爲什麽。
監刑官又揭起前額頭皮,眼珠子已經黯淡無光。
血,仍在沁入木頭縫裏,再從木頭縫裏滴下,濺開在揚起的灰塵裏。
死是喑啞的,能夠表述它的語言還在非常遙遠的地方。
遠方,一片落葉在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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